“春江水暖鴨先知。主機廠就是在江里游的鴨子，2024年3月全國兩會后，整個賽道熱度就升溫了。”零重力飛機工業首席戰略官陳炎告訴澎湃新聞記者。

　　2023年12月，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把低空經濟列入戰略性新興產業。2024年全國兩會，低空經濟被作為“新增長引擎”寫入政府工作報告。這一年也被稱為中國“低空經濟元年”。

　　陳炎表示，二十屆三中全會后，各方熱情進一步高漲。整個下半年，長三角、珠三角的重點城市，對低空經濟支持的力度明顯在加大，很多實際的支持措施出臺并落地。“一些地方成立了專項基金，投資機構越來越多跟我們接洽。國家和地方各級政府發出明確的信號，吹響了全面發展低空經濟的號角。”

　　當前低空經濟，火熱的不僅是概念，還有訂單。我國低空經濟正進入快速成長階段，涌現出許多電動垂直起降（eVTOL）技術和制造商。近期，澎湃新聞記者回訪了2024年調研過的重點科技型企業，觀察他們在技術、商業上的新進展，以及作為“新引擎”為地方經濟帶來的新動能。

　　商業上的進展

　　作為2024年新興產業的關鍵詞之一，低空經濟，商業上的進展令人振奮。

　　陳炎表示，零重力現在有兩款機型簽署了訂單。“電動固定翼飛機RX1E-A已經可以帶來營收，核心零部件實現100%國產化，具有教練機資質，應用于飛行培訓及飛行體驗。該款機型2024年已取得近百架確認訂單。”

　　陳炎介紹，另一款機型ZG-ONE，正開始取證的流程，目前已有千余架的意向訂單。“意向訂單主要來自文旅行業、景區。表明這款產品初步得到市場的認可。我們也會把意向訂單陸續進行轉化，成為確認訂單。”

　　低空經濟航空器主要有三類：除了傳統的直升飛機、固定翼飛機、飛艇，還包括無人機、eVTOL。無人化、電動化、智能化為主要方向。電動垂直起降又分為多旋翼、復合翼和傾轉旋翼三大主流構型。

　　牧羽天航空科技（江蘇）有限公司是一家集重載復合翼及傾轉eVTOL無人機的研發、制造、運營為一體的綜合企業，從整機到系統部件高度垂直整合，已經在載人飛機、無人機領域默默耕耘了20年。

　　2018年，牧羽天航空創始人王勇將企業遷入無錫高新區空港經開區，為大規模量產做準備。基于此前載人飛機的研發經驗，開始專攻重載荷eVTOL。

　　出生于機械工程師家庭的王勇，從小就是一名航空發燒友。1990年，20歲的王勇制作出了人生中第一架飛行器——“三角翼”。這架三角翼也成了王勇航空事業的最初原點。2004年開始正式搭建團隊研發載人飛機，2018年，全面轉向大型無人機，也就是貨運eVTOL賽道。

　　2024年1月30日，牧羽天成功完成了全球首款油電混合噸級eVTOL無人機（型號：AT1280）多旋翼轉換固定翼航線飛行+固定翼轉換多旋翼模態安全降落的飛行測試。這款起飛重量1.3噸、載重設計500公斤的混合動力垂起固定翼飛機，近期即將去新疆做遠距離、復雜環境條件下的試飛。為盡可能保證飛行安全，航空器需多次試飛，積累飛行數據。

　　“這款飛機有客戶在和我們談，2025年可能采購十架。我們和東南亞的客戶也在談，計劃作為海島之間的運輸工具。如果拿下這個訂單，就是近1600架，這樣有可能在海外建分公司，作為總裝交付。”王勇告訴澎湃新聞記者。

　　作為多功能應用平臺，500公斤載重的飛機可用于物資貨運、森林滅火、空中中繼、人工增雨、空中偵查巡邏等執行。

　　眼下，無錫正在打造頗具特色的“低空之城”。

　　牧羽天航空、道尼爾海翼等整機制造企業，為無錫在低空經濟賽道上贏得先機。

　　“低空經濟涵蓋低空制造、低空飛行、低空保障和綜合服務等環節，產業鏈長，輻射面廣，每個城市都有機會探索打造獨具特色的發展模式。我們進行了思考謀劃，對產業、場景、基礎設施進行摸底調研。”無錫市交通運輸局低空經濟發展處副處長蔡羽告訴澎湃新聞記者，目前全市相關企業150余家，涵蓋通用飛機、工業級無人機、傳感雷達、飛控、管理平臺等多領域，初步形成了“上下融通、整體閉環”的產業生態。

　　同時，得益于“兩機”、新材料等優勢產業技術賦能，無錫也延伸出了復合材料、零部件、檢驗檢測等相關配套企業，滿足本地及周邊鏈上企業的需求。“我們現在也在謀劃建設綜合性試飛測試基地，為相關企業提供試飛場地和整機、零部件等檢測服務。”

　　無錫發展低空經濟并非逐浪之舉。

　　“無錫制造業基礎扎實，低空經濟相關的人才、科研院所比較多，而且作為人文底蘊深厚的城市，無錫的旅游資源開發得也較好，傳統通航在文旅觀光等方面也有很大優勢。從低空場景應用來說，無錫有很大的潛力。”蔡羽表示，發展低空經濟，城市要因地制宜發揮自己的優勢。

　　《無錫市低空經濟高質量發展三年行動方案（2024—2026年）》明確，到2026年，全市形成以宜興丁蜀低空經濟產業園、梁溪科技城等試點片區為支撐，以傳統通用航空、無人駕駛航空為重點的產業空間布局，構建集研發制造、商業應用、基礎設施、服務配套“四位一體”的低空經濟協同發展體系，低空經濟產業產值規模突破300億元，成為無錫社會經濟高質量發展新的增長極。

　　從方案來看，無錫未來的低空產業集聚區也將“各領風騷”。

　　比如，宜興丁蜀通用航空產業園以通航裝備整機及核心零部件制造為核心，運營服務、試驗試飛、維修保養、展示銷售為特色，梁溪科技城低空經濟產業園以工業級無人機整機研發為核心，數字化建設和運管服務為特色。

　　“幾個特色產業園，根據各自板塊情況，圍繞研發、制造、維保等不同環節，不同特色差異化發展，共同構成全市的全鏈條體系。”蔡羽表示，未來的發展思路也比較清晰，即立足本土重點企業培育，挖掘有潛力的企業，鼓勵有能力轉型的企業轉型，扶持已具規模的企業壯大優勢，同時爭取招引一批有帶動效應的低空經濟頭部企業，引領帶動本地企業創新發展。

　　積累飛行數據，完成適航取證

　　與零重力的傾轉旋翼不同，峰飛航空科技的航空器采用復合翼構型。

　　2024年2月和8月，峰飛航空分別在珠三角和長三角地區，完成了深圳-珠海跨城跨海飛行以及南京跨長江飛行，完成在實際場景中eVTOL航空器低空飛行應用的積極探索，將eVTOL帶來的高效便捷直觀地展示給了公眾。

　　全球化的合作和飛行，也是在eVTOL這一前沿技術領域輸出標準并建立先發優勢的重要舉措。2024年11月29日，峰飛航空的2噸級eVTOL航空器在日本岡山開展了飛行，這也是中國的噸級以上eVTOL在日本的首次飛行。繼5月在阿布扎比完成海外首飛后，11月底日本飛行再次展示了峰飛航空的技術實力和團隊全球化運營能力。

　　“整體來看，2024年主要還是完成適航取證和場景探索的過程，峰飛航空的載物航空器凱瑞鷗取得了全球首張2噸級eVTOL的型號合格證（TC），真正的營收規模體量應該會是在2025年起來。我們有一些新訂單，主要集中在載物的型號。新一年最大目標是常態化物流的部分航線，落實商業上的閉環。現在在為交付做準備。此外，我們載人型號盛世龍的適航取證也是2025年的重點，計劃2026年完成后也能投入商業試點。”峰飛航空高級副總裁謝嘉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峰飛通過OEM的方式銷售航空器，但目前能夠運營的企業還較少，因此峰飛也要協助下游客戶賦能運營環節。

　　目前，峰飛已經實現了“飛的”物流較為常態化的運行。

　　2024年12月1日，峰飛航空科技大白鯊無人機全流程夜航海島物流配送，23點起飛，搭載血漿、藥品緊急物資，從舟山普陀跨海飛行到東極島，后搭載最新鮮大黃魚跨海飛行返回，24點降落舟山普陀。

　　這不是峰飛的首次物資“飛的”配送。

　　早在2020年6月24日，“大白鯊”就完成了海上智能物流驗證試飛。當日，從位于金山工業區的華東無人機基地海上飛行平臺起飛，往返大小金山島，圓滿完成了空中物流運輸工作。

　　物資配送、低空游覽等，是低空經濟的典型應用場景。

　　2020年底，零重力開始籌建，創始團隊核心成員來自南京航空航天大學。2022年5月零重力選擇在合肥落地，研發中心則留在南京。零重力落戶合肥后不到一年，電動垂直起降（eVTOL）航空器預批產機型“ZG-ONE”產品成功下線。

　　陳炎表示，“ZG-ONE”之所以在適航取證階段，就形成了意向訂單，是因為產品定義清晰，產品力能夠明確被看見。

　　“外形內飾上，針對低空游覽的應用場景，進行了優化，科幻感很強。此外，采用了換電的設計，不到10分鐘就能把充滿電的電池放上去，提高裝備的使用效率。飛機還有整體降落傘，確保人員的安全。也是產品的亮點之一。”

　　低空經濟的發展，是近些年合肥圍繞發展新質生產力布局產業鏈的一個縮影。

　　以“芯屏汽合”“急終生智”出圈的合肥，從“低空經濟”起飛，布局“空天信息”，保障“深空探測”，正大力探索新賽道、培育新產業、厚植新動能。

　　在低空經濟領域，合肥明確提出，全力打造具有國際影響力的“低空之城”，搶抓低空經濟密集創新和高速增長的新機遇。

　　2024年6月，《合肥市支持低空經濟發展若干政策》正式印發，從引進低空經濟頭部企業及機構、支持低空經濟關鍵技術研發及轉化、支持開通商業化常態化飛行航線、打造“無人機+”示范場景、支持低空經濟基礎設施建設、支持低空經濟系統平臺建設、營造低空經濟發展生態等多方面進行政策賦能。

　　目前，合肥在低空經濟領域已集聚億航智能、零重力等產業鏈企業200余家，一系列零部件、通信技術等航空器上下游企業扎根落戶，初步形成集研發、制造、銷售、運營、服務于一體的產業集群。

　　對于合肥來說，謀求城市發展靠科技創新。新的生產力也往往誕生在科技創新中。

　　作為一種新興經濟形態，低空經濟是新質生產力的典型代表。從大地到天空，承載著經濟形態發展和躍升的期待，正在成為城市的“新引擎”。

　　“進入到一個新的發展階段”

　　低空經濟的生態系統，不僅涉及政策觀念，還涉及空域管理的體制機制改革、裝備的創新應用、基礎設施的建設、應用場景的開發運營等方面。

　　二十屆三中全會對發展低空經濟提出了明確要求。未來，低空空域管理體制與政策法規有望取得更多突破。2024年以來，全國已有近30個省份將發展低空經濟寫入政府工作報告或出臺相關政策。北京、上海、杭州、合肥等城市與企業攜手共建低空經濟生態圈，計劃到2025年打造涵蓋低空飛行路線、低空應用示范區等多個領域上百個示范項目。此外，一些地方政府還建立了專門的產業基金，為低空經濟發展提供資金基礎。

　　“如果沒有低空經濟的火熱背景和政策支持，肯定進展沒有那么快。支持政策各方面比較到位，關鍵是逐步培育，讓常態化的應用場景落地。應用場景，目前開發得還不太足夠。”謝嘉表示，從載物開始，運行端隨著數據和經驗的積累，逐漸升級迭代，對未來的載人有很大作用。

　　零重力近期完成了新一輪的融資，在合肥的新生產制造基地也即將落地。結合生產制造基地的運營，將打造綠色航空飛行營地的樣本，做場地和裝備應用示范。

　　“傾轉旋翼eVTOL飛行器ZG-T6全尺寸原型機即將總裝下線，2025年一部分精力會放在原型機的試飛。”陳炎表示，“之前參加了珠海航展，有很多專業觀眾到展位和我們洽談。還參加了高交會等展會，收獲了眾多合作伙伴，和上下游企業簽署了系列合作協議。”

　　據他透露，公司本身規模也不斷發展壯大，最近公開許多招聘崗位，目前已有超120位的全職員工。

　　“進入到一個新的發展階段。”陳炎說。

　　當前，牧羽天航空近90%的零部件自主設計和制造。王勇表示，未來可能部分零部件就在無錫本地生產。“無錫當地機加工基礎好，尤其在機電設備方面有優勢。未來，供應鏈方面，取決于價格和質量控制，行業越來越成熟以后，距離越近，質量控制越好，溝通也方便。作為主機廠，對零部件廠商的生產規范會比較嚴格。”

　　未來的挑戰

　　低空經濟等新增長引擎，火熱的同時，也面臨不少待探索的課題。

　　從行業發展階段來看，業內人士大多認為，行業還處于初期，市場在慢慢培育。“全國都還沒有常態化運行的航線，大部分還是試驗示范。真正的商業化，還要等常態化的飛行及航線運營起來。”

　　作為新鮮事物，技術、監管、市場推廣，都有必經的過程。王勇表示，市場還是需要培育的。“親眼看到飛機在哪些方面用起來了，才會逐步知道原來我也可以用。當新概念出現的時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夠立刻認識到這個市場的廣闊前景。”

　　安全的主管方民航局與企業也在相互的溝通磨合試探中。“適航取證相對周期較長，對企業來說，資金投入的風險就會放大。但新生事物從誕生到成熟，這又是一個必然的過程。”

　　市場火熱帶來外界對行業的更多理解，也帶來訂單，同時市場高漲的熱情，也為深耕已久的從業者帶來一點煩惱。

　　“相互把人挖來挖去，技術人員的工資水平比前兩年翻了兩三倍。以前沒做過航空的，進來的時候，唯一的優勢就是有錢，有的新成立的公司把飛機設計任務全部外包，也有公司從總師到各個專業工程師全部委托獵頭公司挖人。”

　　低空經濟如同跑馬拉松，最后體力強的才能活下來。

　　“這個過程很殘酷，未來還有各個維度的競爭，因為是自由市場。既然下場，就得接受這種殘酷，更何況這是自己熱愛的領域。”

　　王勇希望通過公司全員持股的方式，讓有貢獻的人因為公司的成長獲得相應的收益，從而留住人才。“作為熱愛航空的人來說，我有這種心胸。哪怕在激烈的競爭中被淘汰了，我們也為這個行業做出了貢獻，我們認為也能接受。”

　　投入大、周期長、風險大，是低空經濟的行業特性。王勇建議，政府做好監管，做好市場應用的政策性支持，比如一些應用場景要適時放開，讓企業去嘗試。“只有用起來，才能讓行業往前推進。”

　　他認為，新生事物的出現，政府、社會的容忍度，要有心理上的預期。“航空100多年技術、適航法規的發展，都伴隨著血和淚，是很多教訓事故中總結出來的。eVTOL也必然會走這個過程。”

　　王勇建議從物流開始放開，從山區海面鄉村等安全容忍度相對較高的地方逐步放開，伴隨技術的成熟，再往人口密集的地方過渡。

　　增加社會包容度的同時，也要謹慎。“飛行數據的積累，飛行過程中操作規不規范、安不安全，都需要漫長的時間來驗證。”

　　業內普遍認為，2024年是低空經濟元年。“其實是剛剛起步，還有很多問題需要博弈探索。”

　　陳炎表示，有些供應鏈不健全、人力基礎也不是很完善的地方，也想招引零重力的生產制造基地甚至總部落地。“對我們來說，浪費了很多精力來做說服解釋的工作。說明部分政府職能部門對低空經濟的認識還不夠全面和深刻，還需要進行一段時間的思想碰撞，才能最終找到發展的方向。”

　　基礎條件的建設，不是一蹴而就的。“目前行業供應鏈針對特定的要求，需要花費比較多的精力。供應商數量有限，導致成本高。希望有更多合格的一級二級供應商涌現出來。”

　　制度安排上，陳炎希望國家層面，加快推進空域管理的體制機制調整改革。非正式的制度安排，即思想觀念上，呼吁國家相關部門，特別是科技教育部門，配合低空經濟市場的發展，普及航空文化。

　　陳炎希望推廣縣域低空經濟的概念。“空域、土地資源作為行業的基本生產要素，供給的資源稟賦，鄉村優于城市，特別優于城市的建成區。從應用市場來看，農業生產作業、緊急醫療等，農村對低空經濟業態的需求也更為迫切。”